阳台上有猫

【且试/息苌】池鱼(二十一)

33.

险些害死至亲的后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丰莒的噩梦。

他记不清自己在得知消息之后是怎么从大宅到了医院,又是怎么茫然浑噩地随着众人站到了手术室外等候消息。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得知出事的两个人一死一重伤的结果之后,再也克制不住惊恐,在医院暗淡惨白的走廊灯光下,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他终于明白丰兰息在宴席散场之后为什么突然攥着手机到处找丰苌、又为什么会在得知大哥离开之后脸色忧急,甚至顾不上掩饰地追了出去,行色匆匆间将挡在半路的自己和百里夫人一把推到一边。

而丰莒的母亲,那个从小疼爱着他、在他将得知的消息告诉她之后满意微笑的女人同样眼含泪水,却在父亲的身后用一种含着深意和淡淡惋惜的眼神回望着他。那个淡漠的眼神如同一面冷硬而平滑的镜子,将丰莒的惊慌与震悚映照得清晰又脆弱。

丰莒是她的儿子,从小到大在她身边仗着父亲对他们的宠爱,凡有所求近乎无有不应。可就在这个时刻,丰莒突然觉得,自己认不出母亲的眉目了。他自问不是一个道德感或者亲情观念多么强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为了防备丰兰息回到丰氏,而想要用一个他不解其意的消息、借着母亲的手去打击当时操盘着丰家的旧产业、却多半会站在丰兰息一边的丰苌。可他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在他的预计里,原本对丰兰息回到丰氏表现得波澜不惊的母亲,也许会因为丰苌想要帮助丰兰息在集团立足而采取些行动。

果然,母亲用和戚家的婚事拉拢了丰苌,也敲打了他。即使他们发生过不为人知的争执,可丰莒暗自得意地看着丰苌依旧在母亲面前不甘不愿地表现出某种驯顺。直到这个暴雨如瀑的夜晚。丰莒从没有想到以他一个含含糊糊的消息为起点,会令这场谋算这般惨烈终局。他预料到一向对母亲有些忌惮的丰苌会态度激烈地在最后和母亲翻脸,他更加预料不到的是,母亲竟早有准备地,会因为丰苌的反应做到这个地步。毕竟此时躺在手术室里昏迷不醒的人,也是她的儿子,和丰莒留着相同的血。

午夜的医院并不平静。丰氏的大家长丰宇面沉如水,眼底阴沉仿佛蕴着惊雷。戚家的人从得知戚澄死讯的那一刻起,便爆发出一阵阵再也止不住的哭声,愤怒与哀痛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百里夫人眼含着泪,细瘦的手臂环抱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戚夫人,轻抚着她的背,哽咽着细声安慰,尽管她自己的儿子此刻还躺在手术里命悬一线。丰莒木然地看着两个母亲不多时便抱在一起哀哀痛哭,生硬地转开了脸,不愿再多看一眼。他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哭声和那些要严惩凶徒的激愤言语,想到母亲刚刚的眼神,既觉得讽刺,又觉得如坠冰河。他想象不出,真凶和被害人的母亲抱在一起互相安慰,还能有比这个更残忍、更恶心的事情吗?

丰莒无从着落的目光落在那盏依旧亮着、似乎打算就此亮上整夜的手术灯,脸颊抽动着,几乎想要尖刻地叫嚷出来,问问他们,此刻聚在这里表态的、哭泣的、抒发愤怒的,有多少是真正关心在里面的人,又有多少是演给身在外面的彼此看的呢?

他无声地咬住着嘴唇,生怕自己真的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那一丝缭绕在口腔里的血腥味里,丰莒不知道此刻在胸口翻涌着的情绪究竟是愤怒、恐惧还是悲伤,但无论哪一种,他都必须保持沉默,并且从此刻到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在这种压抑中不无悲哀地想,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弟弟,恐怕以后也很难做一个好儿子了。

最早追着丰苌行迹而去的丰兰息,此刻形容狼狈地坐在走廊里。他沾着泥土的衬衫上漫着大片混着雨水正在缓慢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极为骇人。他想来是在湿滑的路途上摔了不止一跤,面颊和挽起的手臂上都带着数道擦痕。他从头到尾都是表情一片空白地坐在手术室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宛如木偶泥塑一般。连丰宇过来和他问话都没有理会。只有偶尔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声响和走动,像设定好的程序一般,精准而唯一地引动着他的注意,令他将沉沉的目光投注过去。丰莒在一个间歇里和他目光相碰,然后在那种近乎无机质的眼神中心头漫上一股凉意。他甚至没有想到丰兰息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在事后揭穿他们,第一个鲜明的念头居然是:大哥今晚要是真把命撂在这了,可能丰家会再多一个疯子。

哦,可能还得再多上两个死人。他默默错开了目光,不忍再和丰兰息对视,只是苦中作乐地想。


34.

在丰莒的印象中丰苌这个大哥对他也并不都是后来那副冷冰冰中带着点不耐烦的样子。实际上他试图回忆的时候,发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丰苌看他的眼神其实都相当的复杂,起初有一点少年人掩饰不了的茫然、不甘和嫉妒,甚至有时候会隐隐地避着他。

其实丰莒早就知道丰苌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亲兄弟,比和被丰苌视若珍宝的丰兰息还要亲。尽管他也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了。也许是母亲与身边亲信的抱怨,也许是一些旧人出入丰家大宅带来的闲言碎语,也或许是半大少年的丰苌望着他的时候,眼神中混杂着嫉妒与可能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亲近。

这个无人大声宣扬却也绝非密不透风的事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年幼,又因为双亲偏爱而难免骄矜的丰家三少爷耳朵里。

那时的丰莒并不能真正明白这样一个秘密、一个不被承认的身份对丰家和丰苌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为了自己得知了一个秘密而兴奋。

他开始观察这个过去因为年龄差距和母亲的叮嘱而难以亲近的哥哥。

然后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是丰苌的亲弟弟哎。可是丰苌待他那么冷淡,给丰兰息的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说话的声气都柔和得不行,喝药还哄着他。丰兰息都多大了。还是个小学生的丰莒想,他绝不是嫉妒丰兰息这个病秧子。丰兰息身体那么差,动不动就上不了学要待在家里休息,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也不是眼红丰苌待他好却对自己爱搭不理的。一个母亲都不要的哥哥,他才不稀罕,反正自己是爸爸妈妈最疼爱的那个就够了。

然而丰苌那种复杂眼神的彻底消失却是在他和丰兰息的一次争吵之后。

争吵的起因他记得不甚清楚。无非一些丰兰息有而他没有的东西,又或者是父亲无心的一句夸赞。丰莒和丰兰息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尽管丰兰息多数的时候并不愿意理会丰莒的无理取闹,但同样是孩子,谁又能真的一味隐忍相让,总是会有争执起来的时候。丰兰息爱惜到不让丰莒碰的东西,被丰莒在吵嚷中一把摔在地上,在丰兰息惊愕而愤怒的眼神中一脸鄙夷,“有什么稀罕的,妈妈会给我买更好的。我可以赔给你。”

丰兰息低头去捡,平淡中有着极力压抑着的怒火,“是大哥给我的。”

“大哥给你的又怎么样,”丰莒抱着胳膊哼了一声,看着半蹲着一心收拾碎片不再理会他的丰兰息,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过去推他一把,又有点害怕万一真把这病秧子推出个毛病,恐怕自己也免不了挨骂,于是只好接着拿话呛他,“不过是别人不要的东西。就算是大哥,那也是我妈妈不要的,所以他才做了你的哥哥,才会对你好。”

“你胡说什么!”丰兰息停了动作,猛然抬头看向他,眼看着就动了真怒,丰莒以为他要冲过来和自己打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但下一秒钟丰兰息的脸色就变了,甚至有点惊慌,小声叫了一声,“大哥。”

丰莒一僵,回头看见丰苌脸色惨白又隐隐发青地站在门口。已经是中学生的丰苌正是抽条的时候,整个人瘦高纤长,在丰莒眼中简直高的顶天立地,似乎一只手就能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丰苌身上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朝气并不太多,别扭心思和阴阳怪气倒多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打小那副眉目阴沉的样子。冷不丁一对上他,又没有别人在身边,刚放过厥词的丰莒还真有点怵。

两个小学生都带着点畏怯地看着自己,丰苌身形晃了晃,从外面跨进来,看也没看站在旁边一脸防备讷讷不语的丰莒,到了丰兰息身边,弯下腰从他手里把那个碎掉的模型一把拍掉,把人从地上拽起来,哂道,“算了,别要了。”

丰兰息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像是也怕丰苌作出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抬手牢牢抓着他的袖子,“哥。”

丰苌低头自己被抓着的地方,尽管脸色不太好,仍是对着丰兰息笑了一下,用变声期略带着沙哑的嗓音扬着尾音懒洋洋地问,“你干嘛?”

丰兰息顿了一下,没敢撒手,只要求道,“哥,送我个新的。”

“行,给你做个新的。”丰苌干脆的一口答应,然后由着丰兰息一直拽着他,就这么拖着丰兰息出去了。他从头到尾都把丰莒当成了空气,连个眼神都没给。

他们两个出去之后,丰莒松了一口气,却立刻觉得自己刚才害怕到不敢说话的样子很可笑。丰苌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有母亲在他敢把自己怎么样?但他又觉得很没意思。他觉得自己明明应该算是吵赢了丰兰息,可又莫名像是输了,甚至还有点理亏。至于输了什么、亏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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